她似乎被無邊無際的大自然嚴嚴實實地罩住了。
在遲子建所有的作品中,我們能感受到她對自己生長的那方土地、對每一個世俗的日子恒久的愛,執著地貫穿于字里行間。她甚至常常在夢里遇見大自然的景象,她懷著又敬畏又熱愛的心,不由自主地書寫這些真正不朽的事物,無論是具有文學意味的《逝川》《秧歌》,有生活意味的《原始風景》,還是樸素感人的《親親土豆》,以及想象豐沛的《向著白夜旅行》和《逆行精靈》,亦或后來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的《額爾古納河右岸》,重現哈爾濱大鼠疫生死傳奇的《白雪烏鴉》。
在遲子建的眼中,文學的地域性就像北方過冬必需的棉衣,特定的季節來臨時,必須穿上它才能度過嚴冬。在展現故鄉美好一面的同時,遲子建的作品也在不斷地反思故鄉。因為那是生活的真相。而且,隨著年齡的增長,揭示“真相”的勇氣和筆力也在增強。“人有故鄉是幸運的,同時也會感到不幸,因為故土中不可愛的東西會被人為地美化。”
在逐漸走向成熟的過程中,遲子建筆下的故鄉有著怎樣的變化?她又是如何使這貼身的棉衣保持依舊慣常的迷人與溫暖?5月中旬,剛從意大利參加首屆中意文學論壇回哈,遲子建接受本報記者專訪。
讀書報:最早留在記憶里的家鄉,是什么樣子?
遲子建:低矮的板夾泥小屋,房前屋后的菜園(那是我童年的樂園),無邊無際的森林,蒼茫的大雪,偎著火爐聽童話故事,暑假時到園田干農活,寒假時去山里拉燒柴。這些,構成了我的童年生活。
讀書報:現在您也經常回去?大概一年中有多長時間在家鄉待著?每次回到這片熟悉的土地,是怎樣的感覺?
遲子建:我每年總要在故鄉呆上三四個月。現在那里雖然少見大樹,但次生林很茂盛,所以那里仍是空氣最好的地方。故鄉已不是我童年的故鄉了,像北極村,它不再有過去的寧靜了,一年四季游人不絕。
讀書報:您居住的地方,還是小時住過的地方嗎?能不能描述一下那里的環境和生活條件?
遲子建:外婆在北極村去世之后,我很少去那里了。我在大興安嶺中部的一個縣城居住,與母親在一起。我住的不是你們想象的那種我童年住過的獨棟的木刻楞房子,而是普通的居民樓,有自來水和暖氣設施,所以生活很便利。房子位于城邊,就在山腳下,所以我的書房對著山巒河流,風景不錯。夏天時打開窗子,滿室都是植物的清香。
讀書報:在那里,您過著怎樣的生活?和周圍人打交道多嗎?在他們眼里,您是怎樣的人?他們看您的作品嗎?《北極村童話》中我們熟悉的人物,現如今都怎樣?
遲子建:我和親人們在一起。我們家人個個愛好美食,所以傍晚一家人聚在一起,常做了一桌子菜,喝酒聊天。因為守著大山,多吃綠色食物。比如春天吃開江魚、野菜,夏天吃自家園田種植的蔬菜,山上的藍莓、紅豆等野果,秋天吃蘑菇。家人中,我最忠實的讀者,是我母親。她看過我的作品,總給我提意見。
《北極村童話》里我描寫的人物,很多已故去了。我前年料理外婆的喪事,見到了我描寫的春生,他頭發花白,牙齒掉了,邋遢疲憊,臉上的皺紋里刻滿了生活的艱辛。近年來,家鄉的小書店,進了我不少我的書。比如去年出版的《白雪烏鴉》,我春節回去過年時,就在一家書店看到了。我不知道他們怎樣看我,只知道我在家人眼中,不過還是那個童年倔強、調皮的“迎燈”(這是我的乳名)。
讀書報:您的多數作品,都關乎腳下的黑土地。家鄉對您的人生有何影響?您說過“呼吸什么空氣,產生什么氣息”。童年的經歷是怎樣影響了您的寫作?
遲子建:沒有我童年的經歷,是不可能有我的寫作的。一個作家的童年經驗,可以受用一生。這經驗像一顆永不泯滅的星星一樣,能照亮你未來的寫作生活。
讀書報:多年來,家鄉發生了怎樣的變化?您如何看待這種變化?
遲子建:中國的發展變化,不可能不影響到我家鄉的變化。它雖然外表依然是安寧的,但內里卻是喧囂的。最遺憾和讓人痛心的是,現在的人對土地的感情,由于種種原因,不如以前深厚了。
讀書報:故鄉在您作品中的呈現,或者說故鄉與作品的關系,這么多年來有怎樣的變化?寫《北極村的童話》時那么清新天真,到《額爾古納河右岸》與《白雪烏鴉》,已經具備了史詩般的厚重經典。
遲子建:沒有故鄉,就不會有我的寫作。但是,喜歡一個人,會“愛之深,責之切”;喜歡一個地方,同樣如此。因為深愛那片土地,它光明背后的“陰暗”一面,也越來越引起我的注意。我想當一片土地由親切變得相對陌生的時刻,那么拷問作家良心的時刻便也到了。我愿意接受這樣的考驗和鍛煉。從《北極村童話》到《額爾古納河右岸》和《白雪烏鴉》,畢竟相距二十多年的時光。對創作初始的那種恬淡和憂傷,我至今迷戀著,也許那是我與生俱來的氣息。我并不特別清楚寫作的變化在哪一個時間節點上,就像我不知道,眼角的皺紋,究竟是哪個時刻悄悄爬上去的。
讀書報:您對于自己目前的寫作狀態滿意嗎?對于自己有何要求?
遲子建:寫作的魅力在于,你以為切近了理想之境,可是到了近前一看,那個境界還遙遠著呢。我愿意這樣一直行進下去。
讀書報:黑龍江文學整體實力看上去并不強。去年底您當選為黑龍江省作協主席,當時是怎樣的感受?您如何評價黑龍江的創作及作家隊伍?上任后,有哪些打算?
遲子建:黑龍江有一些在全國產生廣泛影響的作家,比如賈宏圖、張抗抗、阿成、常新港、張雅文、李琦以及新一代的黑鶴,他們都獲得過國家級的文學大獎。但黑龍江文學后備人才匱乏,整體實力確如你所言,有些偏弱。所以我們作協打算加強對青年作家的培養力度和宣傳力度,因為這是黑龍江文學的希望之所在。
“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醉里吳音相媚好,白發誰家翁媼。大兒鋤豆溪東,中兒正織雞籠。最喜小兒無賴,溪頭臥剝蓮蓬。”遲子建很喜歡辛棄疾的這首《清平樂》,詞中樸素而深遠的意境,是她最羨慕和渴望達到的一種文學境界。她相信只有有節制的情感,才能寫出這種樸素的文字。她也相信,真正詩意是浸潤在樸素的生活中的。
“擁有生活固然重要,但是作為小說來說,藝術更為重要。僅僅擁有生活,你可能在瞬間打通了藝術的天窗,但沒有藝術的功力支撐,這個天窗很快就會落下來。”遲子建說,寫作其實是不會窮盡的,一個作家必備的本領,就是能從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中發現閃光點,把光焰放大。她眼中的好作家,是對于外部世界既親近,又疏離。她知道對寫作的堅持,對文學清醒的判斷和守護,比天賦更為重要。只有不斷地修正自己,才能不斷地向前。她說:“我每每寫完一部小說,激情洋溢,可是很快就會從作品中找出不足。于是寄希望于自己的下一部作品。可是下一部作品出來,你可能仍不滿意。就在這種不滿足中,我始終是個走在文學路上的旅人。”
采訪的最后,我問遲子建,想成為怎樣的作家。她說:“我想一個作家年事已高的時候,仍有創造力,像托爾斯泰和雨果那樣,是最幸福的。因為一個作家的寫作生活結束了,生命可能就變得空虛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