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時候,活著本身,就是一件艱難且漫長的競賽。
尚是楊絳80歲壽誕時,夏衍曾為其題詞:“無官無位,活得自在,有才有識,獨鑄偉詞。”20年后,題詞人已仙去,而楊絳仍活著。
她在這世界上,已經整整百年。她是錢鍾書夫人,是文學、翻譯大家,是上世紀知識分子風華年代的親歷者。她的存在,是這凡俗人間的一絲光亮。
錢鍾書在世的時候,幾乎不見媒體記者。錢鍾書去世后,楊絳也如出一轍,她曾對記者說:“我其實很羨慕做一個記者,假如我做記者我就做一個像《焦點訪談》那樣的跟蹤記者,或者戰地記者,有一定危險性和挑戰性。但是,我不愿做追逐名人的記者,訪什么名人呀!”
然而,罕逢百年壽喜,出版界也迎來了盛世,形如《百年風華:楊絳傳》等一批相關圖書問世。即便楊絳本人低調,她的人生,仍是值得一書。
“緣起一面”
楊絳祖籍江蘇無錫,1911年7月17日出生在北京一位開明的知識分子家中,未滿百日,便隨父母南下,移居上海。少年時代,楊絳在上海讀書。從小就學習好,但最淘氣頑皮,曾因為上課說話被罰站示眾,卻因不服兩人說話只罰一人而大哭到下課。在蘇州東吳大學求學時,楊絳是班上的“筆桿子”,中英文俱佳。
1932年初,東吳大學因學潮停課,開學無期。楊絳東吳大學政治學系畢業在即,不能坐等,就想到燕京大學借讀,借讀手續由她的同學孫令銜請費孝通幫忙辦理。2月下旬,楊絳等5人北上。路上走了3天,到北平已是2月27日晚。他們發現火車站上有個人探頭探腦,原來是費孝通,他已是第3次來接站,前兩次都撲空。入學考試結束后,楊絳便急著到清華大學去看望老朋友,同伴孫令銜也要去清華看望表兄。這位表兄不是別人,正是錢鍾書。
楊絳初見錢鍾書,只見他身著青布大褂,腳踏毛底布鞋,戴一副老式眼鏡,渾身儒雅氣質,“蔚然而深秀”。而楊絳更有一番神韻。她個頭不高,但面容白皙清秀,身材窈窕,性格溫婉和藹,人又聰明大方。匆匆一見,甚至沒說一句話,彼此竟相互難忘。
然而,孫令銜莫名其妙地告訴錢鍾書,說楊季康(楊絳原名)有男朋友,又跟楊絳說,他表兄已訂婚。錢鍾書寫信給楊絳,約她相會。見面后,錢鍾書開口第一句話就是:“我沒有訂婚。”楊絳說:“我也沒有男朋友。”從此他們開始了書信往來。
一天,費孝通來清華大學找楊絳“吵架”。費孝通認為他更有資格做楊絳的男朋友,因為他們已做了多年的朋友。費孝通此前曾問楊絳:“我們做個朋友可以嗎?”楊絳說:“朋友,可以。但朋友是目的,不是過渡;換句話說,你不是我的男朋友,我不是你的女朋友。”這回,楊絳的態度還是沒變:“若要照你現在的說法,我們不妨絕交。”費孝通很失望也很無奈,只得接受現實,跟楊絳做普通朋友。
1979年4月,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訪問美國,錢鍾書和費孝通作為代表團成員,不僅一路同行,旅館住宿也被安排在同一套間,兩人關系處得不錯。錢鍾書想想好笑,淘氣地借《圍城》里趙辛楣曾對方鴻漸說的話,跟費孝通開玩笑:“我們是‘同情人’(指愛上同一個人)。”
“牛棚”歲月
1966年 “文革”爆發,楊絳在外國文學研究所作為“反動學術權威”被“揪出來”。從此開始了受污辱、受踐踏、挨批、挨斗的日子。造反派給她剃了“陰陽頭”,派她在宿舍院內掃院子,在外文所內打掃廁所,住“牛棚”。余下的時間作檢討、寫認罪書等等。3天后,錢鍾書也被打成“牛鬼蛇神”。
1969年11月,錢鍾書被下放到信陽地區羅山縣。次年7月,楊絳也被下放到那里,被分配在菜園干活。菜園距離錢鍾書的宿舍不過10多分鐘的路。當時,錢鍾書負責看守工具,楊絳的班長常派她去借工具,于是,“同伴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,借了又還”。后來,錢鍾書改任專職通訊員,每次收取報紙信件都要經過這片菜園,夫婦倆經常可以在菜園相會。“這樣,我們老夫婦就經常可在菜園相會,遠勝于舊小說、戲劇里后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。”
“文革”結束后,楊絳和錢鍾書獲得了自由,終于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中。浪費了整整10年的光陰,他們決定整天閉門自守,什么地方也不去,沉溺于自己的學問事業。即便動蕩年月,楊絳也沒有放棄學術研究,通曉英、法兩國語言的楊絳,近60歲時,從零開始學習西班牙語,并翻譯了《堂·吉訶德》。1978年楊絳翻譯的《堂·吉訶德》中譯本出版時,正好西班牙國王訪問中國,鄧小平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了西班牙國王。她的譯本至今都被公認為佳作,已累計發行近百萬冊,是該書譯本當中發行數最多的。
“打掃現場”
也許在很多人看來,與錢、楊二先生相比,作為女兒的錢瑗實在是太普通了。直到楊絳的《我們仨》面世之后,愛女錢瑗才始為公眾所知——她外語才能精湛,學識淵博,目光敏銳堅定,在大學任教時便勇于創新,開創了“實用外語文體學”。在楊絳眼里,“我的生平杰作就是一個錢瑗”。
因肺癌轉脊椎癌,錢瑗1997年去世。還沒有從喪女的悲哀中解脫,翌年12月,相伴了60多載的丈夫錢鍾書又離她而去。遵循錢鍾書遺囑,后事一切從簡。楊絳一直陪送錢鍾書的遺體到焚化爐前,久久不肯離去,難舍難分。
兩年間失去了兩個至親之人,只留下87歲高齡的楊絳孑然一身。這個打擊幾乎致命,但她以那羸弱的身軀挺過來了。這讓楊絳對生、老、病、死有了透徹的領悟,希望自己能夠“死者如生,生者無愧”(錢鍾書語)。家里的一切都保持女兒和丈夫在世時的舊樣。
晚年,楊絳開始“打掃現場”,以驚人的毅力整理錢鍾書的手稿書信,錢鍾書的手稿多達7萬余頁,涉獵題材之廣、數量之大、內容之豐富,令人驚嘆。手稿多年隨著主人顛沛流轉,從國外到國內,由上海至北京,下過干校,住過辦公室,歷經磨難,傷痕累累。紙張大多發黃變脆,有的已模糊破損、字跡難辨。重重疊疊,整理起來十分辛苦。2003年,《錢鍾書手稿集》(影印本,40卷)能及時與讀者見面,楊絳功不可沒。幾年來,楊絳以全家3人的名義將高達數百萬元的稿費和版稅全部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,設立“好讀書”獎學金。
閉門謝客
在許多朋友眼里,楊絳生活異常儉樸、為人低調。她的寓所,沒有進行過任何裝修,水泥地面,非常過時的柜子、桌子,老舊的樣式,始終安之若素,室內沒有昂貴的擺設,只是濃濃的書卷氣。楊絳說:“我家沒有書房,只有一間起居室兼工作室,也充客廳,但每間屋子里有書柜,有書桌,所以隨處都是書房。”
如今,楊絳已是期頤之年,卻仍筆耕不輟,每天伏案工作。楊絳一直非常低調,有一年新著出版,出版社有意請她“出山”,召開作品研討會。對此,楊絳坦陳:“我把稿子交出去了,剩下怎么賣書的事情,就不是我該管的了。而且我只是一滴清水,不是肥皂水,不能吹泡泡,所以開不開研討會——其實應該叫做檢討會,也不是我的事情。讀過我書的人都可以提意見的。”她謝絕出席。
閉門謝客的楊絳過著一個普通老人的生活,耳朵有些背,視力也下降了。她曾對記者說:“最大的問題就是打擾特別多,尤其是電話太多,我真擔心自己的時間是不是就這樣被消耗掉。你能不能代我轉達給那些想來采訪或看望我的朋友們,楊絳謝謝他們的關心,但千萬不要過來看我。你想,即使大家來了,就算同我聊了一天,又能怎么樣?我們也不可能只憑這一天交談就成了朋友吧,還是請大家給我留些時間吧,那樣我寫些文章出來,大家看到后就權當寫給大家的一封信吧。 ”